当前位置:网站首页 > 新闻动态

妈妈的红舞鞋

    第一次看到妈妈的红舞鞋,是在上幼儿园的时候。那天,爸爸领我到文化宫看妈妈演出。当看到妈妈翩翩出场,穿着红舞鞋在台上跳跃、旋转、婀娜起舞时,我兴奋得高声尖叫,那一刻,我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美的人。晚上,妈妈满面春风地回到家里,一进门,就将我仰面抱在怀里,像在舞台上那样飞速地旋转,我感觉自己简直是在天上飞翔。之后,妈妈打开提包,从里面分别取出给我的一包糖果、给爸爸的一条烟和那双红舞鞋——这些都是妈妈那次跳舞的奖品。 

      那双红舞鞋小巧、柔软、鲜艳,是我那时所看到过的最漂亮的一双鞋。 

      在我很小的时候,妈妈就开始教我跳舞,为此家里的墙壁上留下了一溜我压腿时踩的脚印,我知道,只要打着跳舞的幌子,我把家里怎么折腾妈妈都不会生气。不过有一个例外,那就是妈妈不让我动那双红舞鞋。每天,妈妈除了晚饭后穿上红舞鞋在屋子里练练形体和白天排练的节目外,其余时间都将鞋放入鞋盒塞在床下,生怕摆放在明处被谁不小心踩了。有一次趁妈妈不在家,我穿上红舞鞋跑到楼下在小朋友面前显摆,结果把红舞鞋弄得满是泥土。妈妈回家后,看到红舞鞋被糟踏成那样,气得暴跳如雷,拿起尺子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抽了几下,然后把红舞鞋仔细刷洗干净,晾干后放在我够不着的柜子上面。由此可见那双红舞鞋在妈妈心中的分量,毫无疑问,红舞鞋不仅包含着妈妈对舞蹈的热爱,也承载着妈妈的希望和梦想。 

      然而,在我十一岁那年的冬天,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粉碎了妈妈的梦想。 

      那天寒风刺骨、大雪纷飞,马路上的积雪被车轮轧得溜滑。放学后妈妈接我回家,在过马路时,贪玩的我脚下一蹬滑到了前面,而对旁边驶来的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全然不知。妈妈见状,一边大叫,一边奋不顾身地冲过来,就在滑倒的一瞬间,将我用力扑了出去。卡车从妈妈的双腿上无情地辗过。 

      我的脸颊被路边撒的防滑煤渣划破,到医院清洗包扎后,依然有两道黑印永远地留在了脸上。而妈妈的双腿被轧断,其中左腿粉碎性骨折,必须截肢。 

      妈妈哭啊哭,每一秒钟都在哭,爸爸的安慰、同事的劝说以及我的哀求,统统无济于事。我也躲在角落里哭,妈妈的腿是为我失去的,我愧疚,我懊悔,我真恨不能把自己的腿卸下来给妈妈安上。然而我毕竟还不太懂事,手术后,望着妈妈那条空空的裤管,我竟然问:“妈妈,以后你怎么跳舞呀?”这一问立刻又使妈妈掩面痛哭。爸爸气得狠狠扇了我一巴掌。直到那一刻,我才恍然明白妈妈痛哭不止的原因。 

      半年以后,妈妈终于出院了。回到家里刚一坐定,妈妈就让我踩着凳子把放在衣柜上的红舞鞋拿给她。妈妈轻轻掸去红舞鞋上的灰尘,然后把鞋抱在怀里,就那么呆呆地坐着,很久很久一动不动。待妈妈回过神来,开口说的话令我大吃一惊:“去,把鞋扔掉吧!”爸爸难过地扭过头去。我拿着鞋,迟疑地出门,不过还未走到楼下就拿定了主意:把鞋留着。虽然妈妈再不能穿它了,可它是妈妈非常珍爱的东西呀,哪怕留下来做个纪念也好啊!我把鞋掖进怀里,回家后偷偷藏在箱子里面。 

      妈妈是非常要强的人,她不愿把生活的重担压在爸爸一个人肩上,在家修养了一段时间以后,她就不顾爸爸的反对,摇着轮椅四处寻找铺面,然后开了一家馄饨馆。馄饨馆离我家很远,因为那里的房租便宜。 

      开饭馆是非常辛苦的,每天起早贪黑不停地忙碌,而对于妈妈来说,还有一个不同于常人的困难——我家住在三楼,因此轮椅只得放在楼下的车棚里,妈妈每天都必须拄着拐杖上下楼。一天,妈妈在下楼时,拐杖突然支空,妈妈就一头栽下楼梯,头被磕破,胳膊也扭了,疼得妈妈坐在地上呻吟,半天爬不起来。晚上爸爸回家后得知此事,心疼得长吁短叹,可是爸爸不仅说服不了妈妈不再干下去,就连早晚接送妈妈,妈妈都不同意,一来爸爸是倒班工人,工作也非常辛苦,妈妈同样心疼爸爸,二来妈妈不想成为家里的负担。 

      那场灾祸使我变得懂事多了,我想这种时候我应该能做点儿什么,以后放学后我就直接到妈妈的馄饨馆里,在那里写作业和吃饭,晚上推着妈妈一起回家,上楼时搀着妈妈,等上了高中,我就背着妈妈上楼。此外,我还经常把在学校和电视上学的舞蹈动作表演给妈妈看。这给了妈妈极大的安慰,每次妈妈夸我懂事的时候,我总能看到眼泪在妈妈的眼眶里打转。 

    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,市电视台要拍摄一部儿童电视剧,于是到各个学校挑选小演员。我们班的一个同学被幸运地选中。为此,不仅学校的大喇叭反复播讲此事,老师还特意在班里举行了一个欢送会。那个同学的荣耀令我羡慕不已,同时又有些嫉妒,我觉得,无论长相、身材、舞蹈和表演能力,我都不输于任何人,可是最终被选中的之所以不是我,完全是因为我脸上的那两道黑印。这个想法像魔咒一样缠绕着我。当我把选演员的事以及自己的想法告诉妈妈时,妈妈的表情很复杂,虽然眼睛看着我,但那眼神却是分散的,似乎在遥望很远的地方。“唉,都怪妈,妈没把你保护好。”过了很久,妈妈长叹一声说,眼泪也随之潸然而下。妈妈的自责使我的心一阵紧缩,我慌忙向妈妈解释,申明自己绝没有一点儿埋怨她的意思。妈妈摸着我的脸颊轻声说:“你不怨妈,妈自己怨自己呀!妈早就想给你把这两道黑印去掉,可是一直……” 

      于是那年的暑假,妈妈领我去了好几家医院,要去除那两道黑印,可是医生说,由于黑印已深嵌入肉里,要想完全去除,唯一的办法是进行植皮手术将其覆盖住,而植皮手术的费用相当高,起码要一万八千元。尽管我是那么盼望自己的脸能够光洁如初,可是妈妈的犹豫使我意识到,这笔费用对我家来说是难以承受的,我有些沮丧地劝妈妈算了,让她以后再考虑这件事。那天推妈妈去馄饨馆的路上,妈妈一直沉默不语。但当我晚上去接妈妈时,她脸上的愁云已经一扫而光,她拉过我的手轻轻拍着,语气温柔而坚定:“孩子,做手术!我相信,去掉了脸上的黑印,你一定会比以前更加自信。” 

      做手术的前一天晚上,一向少言寡语的爸爸和我进行了一次长谈,他告诉我,他的工资不高,而由于馄饨馆所处的地段比较偏僻,生意一直不太好,因此这几年家里过得很紧张。“不知你注意到没有,你妈这几年没买过一身新衣服。你知道为什么吗?——她在攒钱,一分一分地攒钱,她想装一只假腿,她渴望自己能够重新站起来!而现在给你做了手术,她的这一梦想不知又要推后多少年……”我哭了,哽咽得说不出话来,对妈妈的爱,那时我除了哭以外无以为报。夜里,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忽然想到了那双红舞鞋,于是起身把红舞鞋从箱子里翻出。凝视着完好如新的红舞鞋,我在心中暗暗发誓:长大后一定要让妈妈重新站起来,一定要让妈妈再一次穿上这双红舞鞋! 

      毫无疑问,没有那次成功的植皮手术,三年后我不可能考入省歌舞团。 

      去年年初,歌舞团到加拿大访问演出,因一部仿唐歌舞《霓裳羽衣》而获得金奖。演出归来,一下飞机我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赶,回到家时已是半夜。我蹑手蹑脚地开门进屋,将送给妈妈的礼物摆放在客厅中央,然后拨响了家里的电话。是妈妈接的电话,她问我现在在哪里?我说就在家里呀!可以听到卧室里一阵忙乱,随后卧室门打开,爸爸推着妈妈出现在门口。 

      首先映入妈妈眼帘的,是我从加拿大给她带来的礼物,一条脉冲控制的仿真假腿,假腿的脚上还穿着一只红舞鞋!于是,一声惊喜的尖叫骤然炸响。这声惊叫我已经期待很久了,它比我听过的所有音乐都更动听、更荡人心魄! 

      如今,那条假腿妈妈已经操控自如,行走起来和正常人没有太大的差别。她现在最大的心愿,就是能够穿上红舞鞋,每天早上和晨练的人一起扭秧歌,我相信,过不了多久她就一定能实现这一心愿。